很多年前，也就是二十来岁的那些年，我们一班朋友常常在阿春家那宽大的客厅里喝茶聊天，讨论的多是远离我们现实生活的一些文学与艺术方面的话题，甚至是哲学方面的话题。阿春家里的客厅俨俨成了我们的“文学沙龙”。那时我们的生活都不宽裕，甚至很是拮困，稍好的是阿春、阿楚他们。但我们从来没有彼此的分隔，或彼此的不屑，会为一些我们常半懂不懂的东西争论不休。譬如佛洛伊德的“梦”，萨特的“主义们”与少不更事的文学写作会是怎样的关系，会是怎样的连结，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徒有趣的话题与品馋阿春家里的靓茶。阿春的客厅里，及至后变得宽敞的客厅，阳台上总会有一盆小小茉莉花，我们在阳台上的抽烟，烟味与茉莉花香混和出一种很奇特的味道。

如今日子渐过稍宽，精神的领域愈见空荡。家里的客厅不再是往昔转身借道的二寸，然孤独感渐趋营生。宁肯追着那些无聊的电视剧，宁肯不吭一声的沉默，却不肯再祈望那些年的“文学沙龙”，那些年的天真与浪漫。南门街口的几间小茶餐厅，在周末，常常围坐着一堆本地的文人墨客，也常常高谈阔论。这是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初的故事。如今，改建过的沿江一列，也布满着些小酒巴，但却是年轻一代“嚎歌”与“劈酒”的“天堂”。莱茵河流经欧洲多个国家，沿岸的小酒馆却能产生欧洲伟大的思想家。北江河沿街的小酒巴，却只制造了浮躁与虚妄。莱恩河是国际河流，北江河只是内陆的一条小河？嘿嘿。

家里的客厅是宽敞了，却少了朋友们的争论，少了一份享受心灵与精神的安慰。每天夜幕降临，电视成为了每一个家庭必不可少的生活元素，几乎关于国际国内大事信息，皆是以此渠道。阅读，从日常的行为变得更为奢侈。朋友间偶尔的电话，多是孩子们的读书，大学毕业否，恋爱否，工作否之类的话题。那些年文学的浪漫，似乎流年远去。有一些书籍记录着朋友间那些年阅读的眉批。阿春在阅读一本古典文学《隋唐英雄传》就对每个人物都作过分析。我曾笑说，那是可以拿到大学课堂讲课的讲义。阿春喜欢研究股票，从股票的跌涨中，看经济、看社会、看人。因而他的沉默中最是眼光的锐利。朋友们喜欢找他分析股票的同时，也帮忙着分析创作中的人物。

当疲惫袭身，喝酒也是孤独时，乡下的老屋是一剂很好的镇静剂。小院的桂花树四季飘香，含笑花在四月的时候最是盛放，洁白的玉质的花瓣甚美，那种馨馨的感觉醉人。少时的老屋也是少时朋友们的一处“沙龙”。老屋很宽敞，正厅铺设的传统阶砖，防潮又干爽。但早晚的清洁仍旧不少尘埃，少时伙伴大多不会斯文礼貌，满是泥巴的解放鞋或稍好些的白球鞋，会毫不犹豫地在阶砖地板上印下清晰的脚印。那时，贫穷却单纯。我们会为读一本有意思的书在争论不休；会为读一本还弄不明白的小说在大胆地互相“批评”。譬如对《牛虻》，我们根本读不懂书中的意思，却喜欢胡猜乱说。慢慢，我们都长大了，我们都走出了这个小村庄。在节日，偶尔的回乡遇见少年伙伴，却彼此不再少时的烂漫。官样有官模样的，商人有商家脸谱的。我们不会再为读一本书而争论，倒是拿出的手机，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屏幕宽大，一个比一个的更智能。我对着自己手上那只还是按键的旧式手机，仿佛自己还停留在昨天的时光里。

在老屋的正堂呆座，仰望大门上一线蓝色的天空，有几片彩云飘过，有几只燕子从堂屋的花窗飞入穿出。时光，已经粘着斑驳的墙壁溜之乎也，一些所谓客厅里的故事其实也就是我们生活中柴米油盐罢。怀旧的心情也不过是一抹毫无意义的乡愁的潜藏，物质的底色下，有多少可以从客厅中抵达我们灵魂的指爪？最大的房子，最豪华的宅第，如果不能安放心灵，这房子，这宅第，又有何意义？在岁月的剥离下，就是一堆废砾罢。我常常在家里的客厅发呆，常常一边泡着搜罗回来的各式各样的土茶，一边把玩那只我特别喜爱的圆润的朱砂壶，无聊的，无趣的发着呆。

客厅里，我总爱摆放一小盆茉莉花。这茉莉花原先是在乡下老屋墙角里长着，是那些鸟儿从别处衔来的茉莉花种籽生长。原本是想把它拔掉，却无厘头想起那年在阿春家里，烟味与茉莉花香味混合的奇特味道，于是便连根带泥拔起，用一塑料袋装起带回城里的家。为着这棵小小茉莉花，我还特别跑了几趟花店搜寻适合的花盆。还好，在一间不起眼的拐弯角的一位小青年开的“花语”花店找到一只青花盆。用这只青花盆种上这棵野生的茉莉花，一种就是多年。偶尔，会把它拿出阳台晒晒太阳，却又常常忘记了浇水。好在茉莉花生命力强，不求太多，花香却总是弥漫。

当我在客厅里无聊且无趣喝着茶看看书这情景，无由头地突然想抽支烟找找与茉莉花香混合起来那种奇特味觉的感觉，十次有九次失望。

图文编辑：小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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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露，作家，广东财经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校外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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